发布日期:2024-11-04 12:30 点击次数:97
方根/文
这一混就是小半年。
这次集中到桃花岛的师守备司令部,名义上虽然在搞写作,心里却眼巴巴地望着一年一度的退伍机会。
晚上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把这个思路彻底打乱了。看来,退伍梦是要碎了。这一夜,身边的战友的热血沸腾,几乎一夜未睡,热烈地讨论分析着如何争取能支边上前线。
这一夜,我同样长夜难眠,但却心乱如麻,理不出一点思绪。
1月10日上午,我从桃花岛乘船回到六横岛无座力炮连。整个连队都被激情燃烧着,有人拿来小刀切开自己的指头,更有人用牙齿直接咬破手指,写下坚决要求支边上前线的血书,战士们纷纷效仿。
一时间,营房里到处飘散着鲜血的腥味。
我没有写血书。直到最后一刻,还是没有写过血书。我总觉得,真正想去,同写不写血书没关系。再说,也有点怕疼。直到今天,面对小护士抬起的针头,都会带来一丝惊颤。
在开始动员报名支边的前二天里,连队里有几个兵成为大家关注的目标。一种是比较积极经常受表扬的,他们中有的因打扫饭堂、喂猪出色而获奖,有的因打扫厕所、搞小生产出色入了党;一种是比较稀拉,明里暗里没少挨批评的。
那几个人,常年一身臭汗,让你近身不得。连队的饭堂,按规定,每个班轮流打扫。可他们总是囫囵地吞咽几口后,拿来扫把,抢着打扫;按规定,连队的厕所也是每个班轮流冲洗的,可他们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去冲刷干净。别人空下来,甩把老K,敲盘象棋什么的,他们从来不入这个行。不是帮炊事班割草喂猪,就是种菜搞小生产。走到那里,都是个汗涔涔的。
平常他们那么积极,大家的眼光自然要看着他。可是,自支边的消息传开后,个别人的脸色一直就铁青煞白的,几天下来,双眼都陷进去了。大家有意无意地总说着他们,这下上前线,也该他们带头啦。
再说那几个稀拉的,别人就不去说了,我知道我也是其中之一。其他没有好让人家多说什么,我就是想早点退伍。不安心服役,总不是好兵。但是,在这关键时候,你不表现几下,班排长脸也不好搁。在平时,我也算能舞几下文墨,他们眼巴巴地希望我能递上份漂亮的请战书示范示范,见我无动于衷,就忍不住旁推侧敲起来。战士们也开始冷嘲热讽起来。
“大秀才,我们当英雄了,别忘了给报导报导啊。”
“我说么,他是我们部队的宝贝,上轮落下轮上都轮不到他啊。”
我还是死水一潭。
班长到底被逼急了。正式报名的班务会前,将我扯到营房后面,睁着血红的双眼逼视着:“现在这形势下,就算你能退伍回去,不怕别人戳背脊骨吗?你想明白,在这形势下,今年能有退伍名额吗?”
班长的话像冰块似地摔来,使我浑身上下地一激凌;班长的话,又像一盆炭火似地泼过来,将我烫着点着难熬着。
是的,这个时候回家,背脊骨不被人戳断,唾液也会把你淹死。要打仗了,却跑回家了,还是解放军,哼!
我不寒而栗。
老父亲从心底里是不赞成我当兵的,倒不是什么好男不当兵,好铁不打钉传统观念影响。他一心想我留下,好替力好赚钱,好撑起这个门户这个家,见实在拴不住我的心,就放话说:“你是国家的人了,要听国家的话。”
现在国家需要,却转身往回跑,竹梢丝是不会再抽我的小腿肚了,刀却是不是往他心里戳啊。
他硬了一辈子,宁可自己吃点亏,也不去占别人便宜;他嘴巴响了一辈子,只要他认为别人做得不对,他都敢吹胡子瞪眼。
有一件事,又让他骄傲了一辈子。
1949年7月解放大军进攻宁海,他去做支前民工。走到城郊外面的坑龙王地方,攻城枪声大作,部队长官按住驳壳枪问大家:“老乡们,怕不怕?”
“不怕!”父亲第一个回答。
以后的日子里,当年一起做民工的朋友们奚落他带头做“老三”时,父亲的心底都会升起一股自豪感。今天,他的儿子临阵退缩,从此后,他能站起来吗?
我默着。
班长凑上来说,报名的血书我已经替你签了。
我摇了摇头,说:“班长,你放心,我会第一个报名的。”
既然决心已下,那就全力以赴。我找到了副连长。
副连长叫吴长余,是当年的三排长,刚提升为副连长。他是我们眼中的“屌干部”。在他身上,寻不出见惯了的拿腔拿调和装模作样。他司号员出身,兴致来的时候,也会来一手。特别是吹冲锋号,站着趴着躺着,甚至贴着地面滚上几滚,那号声始终保持着激越嘹亮。他身手来得敏捷。一次搞小生产的时候,不知怎地从山上冲下一只受惊的角麂,大家都拿着手中锄头去追打,他却将手中的锄头一丢,一个鹞鹰翻身,抓住角麂的后腿,高高地提了起来……
想起副连长的“脾性”,就去缠住他了:“你帮我说句话,现在的连长、指导员都是新调来的,不太熟,就你熟悉我。”
副连长愣了一会,转过身踱了二步,突然回过头来:“真让你去,你悔不悔?”
“悔什么悔?即便负伤了牺牲了,我不怨你。”
副连长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,几近上十秒,才叹了口气:“同你说实话吧,这批支边战士名单,最终的确定权在政治部门。连队争取将你报上去,能不能如愿,还是服从命令吧。”
是无心流露,还是有意点拨,这让我突然有了种“路转溪桥忽见”的感觉。师政治部苏副主任,我熟,我想他能帮我说话。
我立即借用连队的电话挂到师部,找到苏副主任。得到的除了是热情的鼓励,也没个准确答复。
我静静地等待着结果。
1月14日下午,我们六横团八二无座力炮连支边人员名单正式宣布,他们是:徐永华、徐保龙、邓魁、周绍来、李春生、李好安、陈水桐、童方根。
前面四个是73年、75年兵,都是班长、副班长的。后面几个都是77年的兵,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,唯独我显得瘦小孱弱。
命令宣布后,班长整个下午都没说话。第二天还是没有说话,到天一擦黑时,让我同他一起去海边的礁石上。口还未开,泪水就滂沱而出,扳住我的双肩:“我害了你,我害了你。”
“班长,我真的想去”,我按下班长的双手,“你说得有道理,今年的退伍名额肯定不会有了,与其在这里煎熬着,还不如上前面拼搏一下,说不定活着下来,能捡回个一官半职呢!”
我尽量说得轻松,让班长解下这心结,又拉起他的双手,吹了口牛,说:“班长,我是走了门路才轮到的名额。我熟悉师政治部的苏副主任,同他关系很不错,我给他打了电话,他肯定帮我说过话。”
班长依然严肃,他将手伸进胸口的衣袋,掏出一块映着殷红鲜血的白布,在朦胧的月色下摊开,是那样的清晰:
童方根友谊永荐
吴忠科
1979.1.15
我惊呆了,这块白布后来我量了一下,长44cm,宽35cm,字有香烟壳般大,正面的每个都是用鲜血写成。“友谊永荐”的“荐”,显然是“友谊永存”的“存”字的笔误。
我呼吸一下子被加快,心潮也被一下子卷逐起来——这份情这份礼我怎能盛得下!不为别的,就为这几个鲜血写就的赠礼,我也要在战场上打出个样范来。我什么都没说,双手捧过这份“赠礼”,小以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口袋。
我一直带着它,在战斗打响前,多次简装,我始终将这份“赠礼”带在身边。在战场上,我将这份“赠礼”装在家兄给我的装牙膏用的塑料壳里,打保肯,攻横模,一刻都不让他离身。直到今天,我一直都珍藏着。每次看到它时,一个祖国概念,一个战友的情谊,都会在心中骤然升起,冲动并决心着——为了他们,我愿意献出自己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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